而他们身后,火光映照的巷子里。
一头牛犊大的老鼠正将一个妇人扑倒在地。
巨鼠身上裹着人的衣衫,头颅也还有些人的模样,而面孔更是让张易惊诧,竟是方才试图撞倒铁墙中的一人。
他是妖怪?
妇人还在拼命挣扎,呼救不休。
张易稍稍犹豫,便要提刀上前。
可突然。
一只利爪从巨鼠脊背破出,那妇人眼射红芒,张开獠牙,一口咬在巨鼠脖颈上。
张易二话不说,拉起三娘子,拔腿就跑。
…………
张易从未见过如此荒诞而恐怖的事情。
人会变成妖!
且还会如瘟疫般传染他人。
上一刻还一同逃命的同伴,下一刻就变成妖怪扑了过来。
于是乎。
父母吃掉孩子,丈夫扑倒妻子,如是种种不忍多提。
眨眼间。
潇水便成了人间炼狱。
张易摆脱了一个突兀妖变的汉子,一转身,前面的道路上,孤零零站着一个小男孩。
慌乱的人群中,他不哭也不闹,手中攥着一串糖葫芦,微微昂头,眼神空洞。
这种空洞,在今夜,张易已然见过太多次。
他举起长刀。
一个妇人却尖叫着窜出来,将孩子抱在了怀里。
“我娃儿不是妖怪,他只是吓着了……”她抬头看着眼前满身煞气的男人,嘴唇嚅嗫着只剩一句。
“饶命,饶命……”
张易顿了顿,放下刀,与这对母子擦身而过。
没走出几步。
“娃儿你伤着了么?你说话啊?你莫吓阿妈……啊!”
张易没有回头,加快了脚步。
可怀中人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。
他于是低下头。
迎上了一对碧绿的瞳孔。
……
张易死死盯着这对绿色瞳孔。
尚显空洞,未露狰狞。
他缓缓举起刀,可是怎么也挥不下来。
直到。
一只蝴蝶飞过。
萦绕着朦朦的光辉,瞧来纤巧而梦幻,不似人间所有。
它盘绕在三娘子额前,翅上落下点点光屑。
三娘子眸中碧绿竟渐渐消退,最后居然摆脱了恍惚,恢复了惯来的神采,轻轻唤了声:
“张郎?”
游侠儿没有回答,也无法回答。
此时的他已垂下了利刃,眼中映着翩飞的蝴蝶,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,恍恍惚惚,似乎陷入了某场美梦。
…………
待虞眉赶回街市时。
她所见到的,除了混乱的人群,便是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。
它们像是在风中燃烧的树叶,洒落点点星火的同时,身上的光辉也越来越淡、越来越小,最终彻底溟灭。
而光辉洒落之处。
雾气消散,妖渐渐变回人,人也渐渐平静下来。
将一切恢复成安静平和的模样。
可是它们的数量太少了,哪怕燃烧殆尽,对于整个街市的混乱,也不过杯水车薪,更何况,还有个大妖啮铁肆虐,不停制造恐怖,刺激人们妖变。
好在听得号角声鸣。
大片猖兵猖将自水月观方向乌哑哑压过来。
一部分立刻投入对啮铁、对其余妖怪的围剿、镇压,另一部分则脱去了形体,化作蝴蝶,燃烧自身,安抚人群,维持幻境。
“好险!好险!”
酒神大呼庆幸。
“没想还横生了这等变故。”
“若非这些虫崽子来得及时,恐怕幻境破灭就在今夜。”
虞眉没有搭话,只是紧蹙着眉头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
酒神不以为意,他谈兴未绝:
“小槐灵你也无需内疚,当时情况危急,哪儿有功夫细查啮铁生死与否?更何况幻境本就残破,又经过幻蝶与咱们连接折腾,幻惑更难维持,妖怪也随时都在觉醒的边缘。”
“分散在城中还好说,可这一旦聚集到一处,稍稍有所变故,难免牵动连锁性的妖变。所以,这并非你的过错。”
他滔滔说了一堆,虞眉终于回话,可内容却跟酒神所言全不相接。
“我们都高估了或说小看了幻蝶。”
她的声音中比往常更加冷冽。
“它的目标从来都是幻境本身,大妖于它只是可有可无的添头。所以任我们百般设饵,它都不为所动。能让它现身的,大概也只有幻境本身了吧。”
说着。
她取出一个小酒葫芦,昂首饮下。
这是酒神为数不多的珍藏,一种能刺激神魂、催生法力的仙酿,是紧急时的虎狼之药。
酒神大惊。
“你疯了!”
他看到虞眉的举动,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。
她是要强行再度出手,破坏猖兵与幼蝶们对妖魔的安抚,以幻境崩溃为筹码,逼迫幻蝶出巢。
“眼下妖变已是蔓延之势,好在虫崽子出手算是迅速,勉强稳住了局面。可你若现在插手,定让事态恶化。幻蝶出不出巢另说,万一控制不住,或只慢上一步,恐怕顿成燎原之势,满城妖魔尽皆觉醒。”
“介时,这数万妖魔脱出牢笼,侵入人间,又该如何收场?!”
以往道士等人的行动虽有风险,可赌的是自己的命。
然而这一次。
虞眉要赌的却不单单自己的命了……
她却突兀轻笑了起来。
“嘘。”
“莫让李道士听着。”
笑着笑着又幽幽叹了口气。
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冷冽。
可依稀间。
酒神却觉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任性且执拗的影子重叠了起来。
她说:
“我是承蒙真人点化而生的槐灵,不是镇抚司的虞眉。”
说罢。
她并指作诀。
“急急如律令!”
…………
阖城鼎沸,火光映天。
山那边的李长安目瞪狗呆。
怎么一转眼的功夫,就乱成了这副模样?
下山帮忙镇压?
那是不可能的。
自个儿能呆在这儿隔岸观火,都算秉性纯良、老实本分了。
只要幻境不崩溃,道士巴不得他们死得越多越好。虽然透过酒神传来的画面,瞧见老弱妇孺一个接一个惨死妖口,实在有些不忍。可一想到,这些人本质都是食人作祟的恶妖,那点儿不忍也就烟消云散了。
道士正盘腿看戏。
忽然间心有所感。
毫不迟疑。
一头又扎回了落叶堆里。
下一刻。
方才那片猖兵飞过的夜空。
又见着一只巨大的、仿佛光铸的蝴蝶掠过。
它的身躯裹着灿漫光辉,只能瞧出一个个隐隐的轮廓。
它四翼垂天,呈半透明,几与月空相溶,可上面的点点冷光,却如星光璀璨梦幻,将它四翼绘出,飞翔之际,仿佛将银河裁成羽衣,滑过天穹。
百幻蝶?
它出巢了?
为什么?
疑惑之后便是狂喜。
顾不得左思右想、瞻前顾后了。
李长安一跃而起。
奔赴水月观。